会议室里的空气像是被冻住了,凝固在冰冷的空调冷气里。
林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细微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站在投影幕布旁,指尖冰凉,目光却稳稳地落在长桌尽头那个男人身上。江屿舟。
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心底七年的石子,此刻被猛地投入死水,
激起的涟漪无声却汹涌地撞着她的肋骨。他坐在主位,深灰色高定西装妥帖得没有一丝褶皱,
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比七年前褪尽了青涩,沉淀出一种冷硬迫人的气势。
他微微垂着眼睑,
修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翻动着她熬了不知几个通宵才赶出来的项目方案书,
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被无限放大,沙、沙、沙……每一下,
都刮在林晚紧绷的神经上。“林晚?”身侧,
顶头上司李总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把她从短暂的失神里拽了出来。
林晚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滞涩感并没有因此减轻多少。她挺直了背脊,
强迫自己迎上那双终于抬起的眼睛。江屿舟的目光扫了过来,像初冬清晨掠过湖面的风,
平静无波,深不见底。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她预想中的惊诧、审视,
甚至……连最微弱的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种纯粹的、评估商业价值的冷静,
冷得像这会议室里过量的冷气。仿佛她只是一个从未谋面的乙方负责人。
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荒谬的凉意,顺着林晚的脊椎悄然爬升。她捏紧了手中的激光笔,
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才稳住自己的声音,清晰平稳地开口:“江总,各位好。
我是项目负责人林晚,下面由我为大家详细阐述‘星辉园’项目的前期规划与市场定位方案。
”她的视线强行从江屿舟那张过于平静的脸上移开,扫过其他几位正襟危坐的高管,
努力找回一个专业策划应有的节奏。激光笔的红点落在投影幕布的第一页PPT上,
她开始讲述。“……基于前期扎实的本地市场调研和竞品分析,
我们认为‘星辉园’的核心优势在于其独特的生态融合概念,
这并非空中楼阁式的‘幻想’……”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再次飞快地掠过江屿舟。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换了个更放松的坐姿,手肘随意地搁在扶手上,
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那笃笃的轻响,节奏稳定,却像小锤子一样,
一下下敲在林晚试图构建起来的职业壁垒上。七年前那个混乱喧闹的夜晚,
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震耳欲聋的音乐,廉价香槟甜腻的气味,
混杂着年轻汗水的荷尔蒙气息。那是校辩论队拿下全国邀请赛冠军的庆功宴,
地点就在学校后门那家永远人声鼎沸的KTV大包间里。林晚刚拿下“最佳辩手”,
脸上还带着些微兴奋的红晕,被队友们簇拥着,一杯接一杯地被迫接受着祝贺。
她其实不擅长这种场合,喧闹让她有些头晕,借口去洗手间,想出去透透气。
包间厚重的隔音门被她拉开一条缝,里面震天的喧嚣浪潮般涌出。她正要侧身出去,
靠近门口的角落阴影里,几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裹挟着浓烈的酒气和毫不掩饰的戏谑,
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舟哥,服了!真让你说中了,最佳辩手还真是林晚!
这书呆子……咳,这学霸深藏不露啊!”“赌注赌注!别忘了哥们儿的**版球鞋!
说好的一周拿下,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怎么样,搞定了没?”短暂的停顿,
带着点得意和懒散的笑意响起,那声音,林晚到死都忘不了,属于江屿舟。“急什么?晚上,
就今晚。等着看吧,这种女生……”他的声音拖长,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轻佻,“……拿下,
分分钟的事。”轰——林晚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手脚冰凉一片。原来那些若有似无的关注,那些在图书馆“偶遇”时递来的她喜欢的柠檬糖,
那些在辩论训练后“顺路”送她回宿舍的夜晚……全是精心设计的赌局!而她林晚,
就是那个可笑的、被挂在嘴边随意打赌的“书呆子”猎物!巨大的羞辱感像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忘了愤怒,只觉得浑身发冷,头晕目眩。她猛地推开门,
踉跄着冲了进去,甚至没看清那几个男生骤然僵住、错愕的表情。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江屿舟身上,他脸上那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玩味笑意,此刻在她眼里,
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大脑一片空白。
她甚至没看清自己是怎么抄起旁边卡座上那杯几乎满溢的红酒杯的。
只觉得一股无法遏制的、毁灭一切的冲动驱使着她。哗啦——深红色的酒液,
带着冰冷的触感,狠狠地泼洒出去,
准确无误地浇在江屿舟那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白色衬衫前襟上。刺目的红色迅速洇开,
像一朵丑陋而狰狞的花。整个喧闹的包间,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惊愕地聚焦过来。
林晚的手还保持着泼酒的姿势,微微颤抖着。她看着江屿舟,他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
只剩下猝不及防的震惊和一丝被当众羞辱的狼狈。他的眼神复杂地锁着她,嘴唇动了动,
似乎想说什么。但林晚没给他任何机会。她挺直背脊,
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赌局结束了,江同学。”说完,她再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就走,
把身后那片震惊的死寂和那道灼人的目光,彻底甩开。“林**?
”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林晚的思绪,
将她猛地从七年前那个难堪的夜晚拽回冰冷的会议室。是江屿舟右手边的一位高管,
似乎对她刚才短暂的停顿有些不解。林晚瞬间回神,压下心头的翻涌,
重新聚焦在眼前的PPT上。“抱歉,”她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
只是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们继续。
关于生态融合的具体技术实现路径……”她强迫自己集中精力,
流畅地讲解着精心准备的方案要点。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无法真正从那个男人身上移开。
江屿舟大部分时间都在垂眸看着手中的方案复印件,偶尔抬眼看看幕布,
神色淡漠得如同在评估一件毫无生命的物品。那份刻意营造的、令人窒息的陌生感,
像一层无形的冰壳,将他牢牢包裹。林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某种难以言喻的涩意在胸腔蔓延。也好,她对自己说,这样最好。公事公办,互不相识。
过去那些难堪,就该永远埋葬。就在她讲到成本控制模块,准备切换PPT时,桌面下,
靠近她站立这一侧的边缘,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动静。她下意识地垂了下眼。
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正极其隐蔽地从桌下伸过来。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两根手指间,夹着一小张被仔细折叠成小方块的白色纸片。
那手的目标非常明确——是她放在桌沿、用来翻页的文件夹边缘的空隙。
林晚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大脑,又在下一秒凝固。是他!
那只手的主人,除了坐在主位、此刻正微微侧身、视线似乎落在她身后幕布上的江屿舟,
还能有谁?!他到底想干什么?!那只手动作极其迅捷且无声。
纸片被精准地塞进了文件夹与桌沿之间那窄小的缝隙里,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小角。
随即,那只手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快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整个过程,
江屿舟的面容依旧维持着那份总裁式的疏离与专注,眉头甚至还微微蹙起,
仿佛正在思考方案中的某个关键数据点。只有林晚知道,那平静无波的表面之下,
刚刚发生了一场怎样隐秘的、令人心惊的传递。林晚的呼吸彻底乱了。
一股混合着荒谬、愤怒和被冒犯的强烈情绪猛地冲了上来,烧得她耳根发烫。
七年前将她当作赌注肆意玩弄,七年后重逢装作素不相识,
现在又搞这种偷偷摸摸递纸条的把戏?!他江屿舟把她林晚当成了什么?
一个可以随意戏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
强烈的屈辱感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她不能失态,不能在这个场合、在他面前失态!
讲解的声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细微的颤音,但她强行压了下去,继续着方案的陈述。然而,
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住了文件夹边缘那个小小的白色纸角。那是什么?道歉?解释?
还是……又一次无聊的戏弄?她死死抿着唇,
心里的怒火和那点被强行压下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好奇,如同冰与火激烈交战。
看,还是不看?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方案终于接近尾声,
林晚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当最后一张PPT停留在“总结与展望”页面时,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终于不再回避,直直地迎向主位上的男人。
“以上就是‘星辉园’项目方案的全部内容。”她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没有立刻坐下,反而向前一步,更靠近长桌的中心。
江屿舟的目光也抬了起来,深邃的眼眸对上她的。那里面依旧没什么波澜,
但林晚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动,像是平静湖面下掠过的暗流。
他放在桌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
几乎要破膛而出。她不再犹豫,也顾不上什么得体不得体。
当着所有高管、包括自己上司李总惊愕不解的目光,她伸出手,没有去拿文件夹,
而是径直探向桌沿那个藏着秘密的缝隙。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带着硬度的纸角,
她用力一抽——那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被她紧紧攥在了手心。
会议室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那只紧握的手上,充满了困惑和探寻。
李总更是急得额角冒汗,不断用眼神示意她冷静。江屿舟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
一直维持着完美弧度的下颚线,骤然绷紧。他看着她,眼神终于不再是全然的陌生,
那深潭般的眸底,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某种激烈而复杂的东西——是紧张?是惊愕?
还是……一丝被当众揭破的狼狈?林晚无视了所有的目光。她攥着那张滚烫的纸条,
像是攥着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她的目光没有看江屿舟,反而扫过众人,
最后落在那位先前质疑她“幻想”的高管脸上,
唇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其职业化、却毫无温度的浅笑。“看来江总对我们的‘生态融合’理念,
似乎还有一些……‘幻想’层面的疑虑?”她刻意模仿着江屿舟之前那带着点轻慢的语气,
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她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走向投影仪的控制台。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之前,她已经“啪”地一声,
果断地关掉了正在展示总结页面的投影仪。会议室瞬间陷入一片昏暗,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天光,勾勒出众人模糊的轮廓。“那么,”林晚的声音在昏暗里响起,
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冰冷,“为了让江总和各位更清晰地看到‘现实基础’,
而非‘幻想’,我建议——”她猛地抬起手,
指向会议室侧面墙上巨大的、平时用于展示市场数据实时更新的电子屏幕。
“——不如切换到我们后台最新的、真实的用户调研数据大盘!”“切换数据屏!
”她抬高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灼灼地看向负责会议设备的技术人员小张。
小张被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和现场紧绷到极致的气氛弄得一懵,下意识地看向主位上的江屿舟。
昏暗的光线下,江屿舟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他没有看小张,也没有看林晚,
只是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又松开。“切。
”一个低沉而短促的音节,从他唇间吐出。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小张一个激灵,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起来。嗡——巨大的电子屏幕瞬间亮起,
幽蓝的光芒瞬间驱散了会议室的昏暗,将每一个人脸上的惊愕、不解、紧张都照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光芒骤然亮起的一刹那!林晚的视线本能地追随着屏幕的启动,
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主位上一个极其突兀的动作——江屿舟的身体猛地向前倾了一下,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仓促的狼狈。紧接着,
一声并不响亮却足够清晰的脆响传来——“哐当!”是陶瓷杯碟碰撞的声音。
林晚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江屿舟面前的深色会议桌上,那杯一直没怎么动过的咖啡,
此刻杯体倾覆。浓稠的深褐色液体正从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在他价值不菲的西装裤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难堪的污渍。
白色的骨瓷咖啡杯歪倒在桌面上,杯托也滑落在一旁,一片狼藉。
江屿舟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挽救。他手里攥着几张纸巾,
正用力地、有些粗暴地擦拭着桌面和裤子上的咖啡渍,动作失去了所有的从容。
那份刻意维持的、高高在上的总裁面具,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
只剩下显而易见的狼狈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被当众撞破的窘迫。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随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报复性的快意所取代。看,江屿舟,你也会慌!然而,
这快意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在她因眼前的混乱场景而微微分神的瞬间,
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被汗水濡湿的那张纸条,
竟鬼使神差地从她微微松开的指缝中滑脱!轻飘飘的白色纸片,像一片被风吹落的羽毛,
打着旋儿,在明亮的电子屏幕光芒映照下,异常醒目地、悠悠然飘落,最后不偏不倚,
正好停在了她的黑色高跟鞋尖旁。林晚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杯打翻的咖啡和江屿舟的狼狈吸引着。但纸条落地的位置太巧了,
就在她脚边,只要她身旁的李总或者对面任何一个高管稍稍低头……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猛地弯腰,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一把将那张纸条捞了起来,
紧紧攥回手心,仿佛要把它捏碎。动作仓促得甚至带倒了旁边的一支笔,
笔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林晚?”李总被她这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皱眉低唤了一声,
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责备。“没……没什么,”林晚直起身,强作镇定,
但脸颊却控制不住地发烫,心跳如擂鼓,“笔掉了。”她甚至不敢去看江屿舟此刻的表情。
电子屏幕上,巨大的、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已经加载完成,
无声地展示着冰冷而庞大的信息流。会议室里却陷入一种更加诡异、更加紧绷的寂静。
只有咖啡滴落在地毯上的轻微“嗒、嗒”声,和江屿舟压抑着烦躁擦拭衣物的窸窣声,
格外刺耳。林晚僵硬地站在原地,手心里那张纸条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也顾不上方案总结是否完成,更不敢去看江屿舟的方向,
只能匆匆丢下一句:“数据都在这里,请江总和各位过目。”声音干涩得厉害。说完,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转身,快步走出了会议室沉重的玻璃门。门在身后合拢,
隔绝了里面那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探究的目光。走廊里空调开得很足,冷风一吹,
林晚才惊觉自己后背竟然起了一层薄汗。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急促地喘息着,
像是刚从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中逃脱。摊开紧握的手心,
那张被***得不成样子的小纸条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心。刚才在会议室里惊鸿一瞥,
她只看到朝上那一面写着的三个字:【当年是误会】。此刻,在安静的走廊灯光下,
她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皱巴巴的纸片翻了过来。纸张的背面,果然还有一行字。
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压抑的、焦灼的力道,
和她记忆中江屿舟飞扬洒脱的笔迹有了微妙的不同:【我找了你七年】七个字。